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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 魚
黃春明“阿公，你叫我回來時帶一條魚，我?guī)Щ貋砹?，是一條鰹仔魚〔鰹(jiān)仔魚：種生活在熱帶海洋中的魚，身體呈紡錘狀，側(cè)扁，嘴尖。〕一哪!”阿蒼蹬著一部破舊的腳踏車，一出小鎮(zhèn)，禁不住滿懷的歡喜，竟自言自語地叫起來。
二十八寸的大車子，本來就不像阿蒼這樣的小孩子騎的。開始時，他曾想把右腿跨過三角架來騎。但是，他總覺得他不應(yīng)該再這樣騎車子。他想他已經(jīng)不小了。
阿蒼騎在大車上，屁股不得不左右滑上滑下。包在野芋葉里的熟鰹仔，掛在車的把軸上，跟著車身搖晃得相當厲害。阿蒼知道，這條鰹仔魚帶回山上，祖父和弟弟妹妹將是多么高興。同時他們知道他學(xué)會了騎車子，也一定驚奇。再說，騎車子回到埤頭〔埤(pí)頭：矮墻?！车纳侥_，來回又可以省下十二塊的巴士〔巴士：英語“bus”的音譯，公共汽車。〕錢。這就是阿蒼苦苦地求木匠，把擱在庫間不用的破車，借他回家的原因。
沿路，什么都不在阿蒼的腦里，連破車子各部分所發(fā)出來的交響也一樣。他只是一味地想盡快把魚帶給祖父。他想一見到祖父，他將魚提得高高地說：“怎么樣?我的記憶不壞吧。我?guī)б粭l魚回來了!”
“阿蒼，下次回家來的時候，最好能帶一條魚回來。住在山上想吃海魚真不便。帶大一點的魚更好?！?BR> “下次回來，那不知道要在什么時候?”
“我是說你回來時?！?BR> “那要看師傅啊!”
“是啊!所以我說回來時，帶一條魚回來?！?BR> “回來?回來也不一定有錢?！?BR> “我是說有錢的時候?！?BR> “那也要看師傅啊!”
“他什么時候才會給你錢?”
“是你帶我去的。不是說要做三年四個月的徒弟不拿錢嗎?”
“沒錯，我們是去學(xué)人家的功夫。你還要多久才能學(xué)會自己釘一張桌子?”
“釘桌子還不簡單。早就會了!”
“那你不應(yīng)該再是學(xué)徒啊!”
“三年四個月還沒到哪!”
“呃呃!你去多久了?”
“還有一年半的時間。”阿蒼嘆了一口氣：“嗯──，好像一輩子都不會完似的?！?BR> 老人家馬上警告他說：
“噓!年紀小小的不應(yīng)該嘆氣!”
“為什么?”
“不應(yīng)該就不應(yīng)該?！蓖Ａ艘幌拢骸斑@樣子命會歹的，千萬記住?！?BR> “阿公?！卑⑸n稍微抬頭望著老人。
“哼?”
“心里很難過的時候，嘆嘆氣倒是很舒服哪?！?BR> 老人呵呵地笑起來。
“你在笑什么?”
“樣子倒沒看你長大，講話的口氣卻長大了不少?！?BR> “那是真的!嘆氣以后就覺得很舒服很舒服?！?BR> “不要走那邊邊。這個拐彎地方，前天山腳下的店仔人〔店仔(zǎi)人：閩南方言，指店里的男伙計。〕，上山來討錢，不小心才滑了下去……”
“有沒有怎么樣?”阿蒼探頭往那底下看。
“怎么會沒怎么樣，竹子剛砍不久，每一根竹頭都像鴨嘴，滑下去全身扎了二十幾個傷，腿還折斷了一只哪!好了!不要多看啦。這個拐彎的地方，一向就不是好東西?！?BR> “誰欠他們錢?”
“山頂?shù)娜四囊患也磺飞侥_下的人的錢!”
他們默默地繞過那個凹彎處。
“你到哪里?”
“沒有啊。我送你到山腳?！?BR> “不用啦。我自己會小心。下次回來，我一定帶一條魚?！?BR> “那最好。不過沒有也就算了。有時候遇到壞天氣，討海人不出海你有錢也沒魚吃?！?BR> “希望不遇到壞天氣?！?BR> 走過一處隘口，老人讓小孩先走。他在背后望著阿蒼說：
“苦不苦?”
“有什么辦法?師傅家什么事都要我做。連小孩子的尿布也要我洗……”小孩的咽喉被梗住了。
“那么你師母做什么?”
小孩搖搖頭沒說話。
“呸!有這樣的女人!”老人安慰著小孩說：“沒有關(guān)系。你不是忍耐過來了嗎?”
“開始時你就叫我忍的?！?BR> “那就對了。你必須做個好榜樣。你的后面還有弟弟和妹妹?！?BR> 阿蒼不在意什么地眼望著山坡。他看到羊群在相思林里吃草。
“我們的羊怎么樣?”
“喔!我們的羊真好?！?BR> “多養(yǎng)幾只嘛!”
“我也這樣想?！?BR> “快讓它們生小羊?！?BR> “我也這樣打算。”
“養(yǎng)那么久了，老是三只?！?BR> “三只都是公的嘛。”
“公的真沒用!”
“要是全母的也是沒有用。”
“我想我們多養(yǎng)幾只羊，以后換一套木匠的工具。”阿蒼隨手在路邊抽了一根管藁〔藁：念gǎo?！?。
“小心你的手。管藁是會割傷手的。”老人忙著轉(zhuǎn)過話來：“你要木匠的工具了?”
“哼!”小孩子說：“我不但會釘桌子，櫥子、門扇、眠床、木箱我都釘過?！?BR> 老人愉快地說：
“好!我多養(yǎng)幾只羊讓你換一套工具。”
“什么時候?”
“不要急，阿公馬上就做。我用兩只公羊去和山腳下人換一只母羊就可以開始了?！?BR> “要快一點，我快做木匠啦!”
“所以啊!”老人珍惜著說：“目前什么苦你都得忍耐。知道嗎?”
“知道。我要忍耐?！?BR> 過了相思林，他們都看到遠處的埤頭停車牌子。他們沉默下來了。當他們真正踏到平地時，老人說：
“吃得飽嗎?”
“……”
“他們打你嗎?”
“……”
“怎么了?不說話?”
小孩低著頭飲泣著。
“不要哭了。要做木匠的人還哭什么?”
小孩搖搖頭，用手把眼淚揮掉，“我沒哭?！钡撬€是不敢把頭抬起來。
“喏!你還是聽阿公的話，把這一袋子山芋帶去給你的師傅吧。說不定他們會對你好一點?！?BR> “不要!”
“還是帶去吧?！崩先俗尲缟系囊淮佑箢^滑下來放在小孩的跟前?！按硬灰泿Щ貋??！?BR> “不要!他們會笑的!”
“這是我們這里最好的山芋哪!”
小孩抬起紅紅的眼睛望著老人搖搖頭。
“好吧!”老人氣憤地說：“我寧愿把最好的山芋喂豬，也不給碰我孫子一根頭發(fā)的人吃!”
“阿公你回去啦。”
“好!我就回去，我站在這里休息一下。你快點到車牌那里等車?！?BR> 小孩走了幾步，被老人喊住了。
“你真的不想把山芋帶去給他們嗎?”
“我想免了。”
“說不定你下次回來，他們會買魚叫你帶回來。”
“我會帶魚回來的。”
“你過來一下。”老人自己也走近小孩：“有一次阿公擔了幾十斤山芋到街仔賣了錢。我就想到市場買一條魚給你們吃。車子來了沒有?”
“還沒?！?BR> “車子來了你就告訴我。你知道，魚是比一般的菜都貴的。那一天，我在賣魚的攤位，不知道繞了幾十趟，后來那些賣魚的魚販也懶得再招呼我了。但是，我還是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，拿不定主意來。你知道我為什么?”
“想偷一條?！?BR> “胡說!”老人把腰挺起來：“那才不應(yīng)該。這種事千萬做不得。我死也得讓他餓死!”他又彎下腰對小孩說：“因為魚很貴，并且賣魚的魚販子，每個人都像土匪，他們不是搶人的秤頭，就是加斤加兩的。阿公又不懂得，才問他們魚一斤多少錢，他們一手就抓起魚用很粗很濕的鹽草穿起來稱。你要注意車子喔!來了就告訴我。”
“還沒有來。”
“所以我不斷繞魚攤，一方面看魚，一方面看哪一個魚販的臉老實。最后我在一攤賣鰹仔魚的地方停下來，向那個賣魚的女魚販子挑了一條鰹仔魚。我還一而再，再而三地說，要她稱得夠，千萬不要欺騙老人。她還口口聲聲叫我放心。結(jié)果買了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，回到家一稱，竟相差一斤半!”老人的眉頭皺得很深：“一擔山芋的錢，才差不多是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的錢……”
“車子來啦!我聽到車子的聲音?！?BR> 因為把腰哈得太久，老人好容易才把腰挺直起來，跟著小孩向路的那端望車子。
“只聽到聲音那沒關(guān)系。”
“說不定是林場的車子?！毙『⑴d奮地說。
“那更好。不就可以搭便車了嗎?”停了一下?！暗纫坏?，我說到哪里了?”
“你說一擔山芋的錢，差不多是一條三斤重的鰹仔魚的錢。”
“你都聽起來了?”
小孩點點頭。
“他們搶了我一個擔頭的山芋，這種人簡單就是土匪。害得我回來心痛好幾天。說老實話，我一直到現(xiàn)在還不敢走進市場的魚攤哪!”老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?！鞍?……山上的人想吃海魚真不方便……”
“車來了?！?BR> 老人瞇著眼望著。
“在那里。灰塵揚得很高的地方。”
“大概是車子來了。好吧，你快點過去。阿公不再送你了。我就站在這里休息一下?！?BR> “我走了?！?BR> “阿蒼，不要忘了……”
“帶一條魚回來?！毙『⒔酉氯フf。
老人和小孩都笑了。
“阿公，我沒忘記。我?guī)l魚回來了。是一條鰹仔魚哪!”阿蒼一再地把一種類似勝利的喜悅，在心里頭反復(fù)地自語著。一路上，他想像到弟弟和妹妹見了鰹仔魚時的大眼睛，還想像到老人伸手挾魚的筷子尖的顫抖?！鞍⒐?，再過兩個月我就是木匠啦!”
卡啦!“該死的鏈子?！卑⑸n又跳下車子，把脫落的鏈子披在齒輪上，再用手搖一只踏板，鏈子又上軌了。從沿途不停的掉鏈子的經(jīng)驗，阿蒼知道不能踏得太快。但是他始終會忘記。當阿蒼拍拍油污和鐵銹的手，想上車的時候，他突然發(fā)現(xiàn)魚掉了。掛在把軸上的，只剩下空空的野芋葉子。阿蒼急忙地回頭，在兩公里外的路上，終于發(fā)現(xiàn)被卡車輾壓在泥地的一張糊了的魚的圖案。
懊喪的阿蒼，被這偶發(fā)的事件，折磨了兩個多小時，他已不想再哭了?；氐缴缴希h遠就看到祖父蹲在門口，用竹青編竹具。他沒有勇氣喊阿公了。他悄悄地走近老人。老人猛一抬頭：“呀!你什么時候回來的?”
“剛剛到?！闭f著就走進屋子里面。
老人放下手上的東西，想跟到里面。但是從他想站起來到他伸直腰，還有一段夠他說幾句話的時間。
“阿蒼，你回來時在山路邊看到我們的羊了沒有?”老人沒聽到他的回答?！熬驮诿┎菽抢铮愕艿芎兔妹枚荚谀抢锟囱?。我替你辦到了，你就快要有一套木匠的工具啦!”
阿蒼在里面聽了這話，反而心里更覺得難過。
“阿蒼，你聽到了我講什么嗎?”他一面說，一面走了進去。他還是沒聽到阿蒼的回答?！澳愕降自趺戳?像新娘子一樣，一進門就躲在里面。”他到臥房，到工具間，再轉(zhuǎn)進廚房才看到阿蒼把整個頭埋在水瓢里咕嚕咕嚕地喝水。
“噢!在這里。帶魚回來了沒有?”
阿蒼還在喝水。
“這幾天天氣不好，市場上不會有魚的?！崩先嗣髦肋@幾天的天氣很好。“不能以我們這里的天氣為憑準。海上的天氣最多變了?！?BR> 阿蒼故意把臉弄濕。他想，這樣子祖父就不知道他哭了。他把濕濕的臉抬起來說：
“有魚的!”
“魚呢?”
“我買回來了。是一條鰹仔魚?！?BR> “在哪里?”老人眼睛搜索著廚房四周。
“掉了!”
“掉了?”
“掉了!”阿蒼不敢看老人的臉，又把頭埋在水瓢里。他實在不想再喝水了。一點也不。
“這，這怎么可能呢?”老人覺得太可惜了。以前買鰹仔魚被搶了秤頭的那陣疼痛又發(fā)作起來。
但是阿蒼沒了解老人的意思。他馬上辯解說：“真的!我沒有騙你。我掛在腳踏車上掉的?！?BR> “腳踏車?”
“是的，我會騎腳踏車了!”阿蒼等著看老人家為他高興。
“車呢?”
“寄在山腳店仔。”
“掛在車上掉的?”老人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很清楚。
阿蒼完全失望了。
“我真的買了一條鰹仔魚回來。它掉在路上被卡車壓糊了?！?BR> “那不是等于沒買回來?”
“不!我買回來了!”很大聲地說。
“是!買回來了。但是掉了對不對?”
阿蒼很不高興祖父變得那么不在乎的樣子。
“我真的買回來了。”小孩變得很氣惱。
“我已經(jīng)知道你買回來了?！?BR> “我沒有欺騙你!我絕對沒欺騙你!我發(fā)誓?！卑⑸n哭了。
“我知道你沒欺騙阿公，你向來不欺騙阿公的。只是魚掉在路上?！彼参恐?。
“不!你不知道。你以為我在騙你……”阿蒼抽噎著。
“以后買回來不就好了嗎?”
“今天我已經(jīng)買回來了!”
“我相信你今天買魚回來了，你還哭什么?真傻?！?BR> “但是我沒拿魚回來……”
“魚掉了。被卡車壓糊了對不對?”
“不!你不知道。你不知道。你以為我在騙你……”
“阿公完全相信你的話?！?BR> “你不相信?！?BR> “那么你到底要我怎么說?”老人實在煩不過了，他無可奈何地攤開手。
“我不要你相信，我不要你相信……”阿蒼一邊嚷，一邊把拿在手里的葫蘆水瓢摜在地上，像小牛哞哞地哭起來。
老人被他這樣子纏得一時發(fā)了莫名火，隨手在門后抓到挑水的扁擔，一棒就打了過去。阿蒼的肩膀著實的挨了一記，趕快奪門跑了出去，老人緊跟在后追。
阿蒼跑過茶園，老人跟著跑過茶園。阿蒼跑到刺竹叢那里，急忙地從五六尺深的坎，跳到回家來的山路上。老人跟到刺竹坎上停下來了。阿蒼回頭看到老人停下來，他也停下來。他們之間已經(jīng)拉了一段很遠的距離。
老人一手握著扁擔，一手掛在刺竹，喘著氣大聲地叫。
“你不要再踏進門。我一棒就打死你!”
阿蒼馬上嘶著嗓門接著喊了過來。
“我真的買魚回來了。”
傍晚，山間很靜。這時，老人和小孩瞬間里都怔了一怔。因為他們都同時很清楚地聽到山谷那邊的回音說：
“……真的買魚回來了?！?BR> 注：《魚》選自《黃春明小說集》(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)。黃春明，1937年生，臺灣宜蘭人，小說家。有小說集《鑼》《沙喲哪拉，再見》《我愛瑪莉》等。其作品多表現(xiàn)鄉(xiāng)村小人物的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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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世紀60年代中期，臺灣文壇興起了一個被稱為“鄉(xiāng)土文學(xué)”的創(chuàng)作思潮，強調(diào)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的民族性，并以現(xiàn)實主義為主要創(chuàng)作方法。黃春明就是其中的一個代表作家。他善于表現(xiàn)社會底層人物的生活和命運，像這篇文章，就以簡潔凝練的筆觸，運用對話的形式，倒敘、插敘的手法，講述了一個祖孫二人想吃魚而不可得的故事，充滿濃郁的鄉(xiāng)土色彩和真摯的人情美、風俗美。
請仔細揣摩人物對話里所蘊含的情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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