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夜是國慶之夜，我急著從上海趕往蘇州，到了火車站，沒料到車票售罄，一張也沒有了。
失望之余，我靈機一動：上?？瓦\汽車總站與上?；疖囌鞠嗑嗪芙?，我也可以坐長途汽車到蘇州。于是我匆匆背著包，趕到了客運汽車站。等我擠到賣票的窗口，糟糕。。。。。。當晚的汽車票也已售罄，下一班長途汽車要明晨七時才出發(fā)，我得在車站干等12小時。
背著沉甸甸的包，上不了車，回不了家，傻眼了。
節(jié)日期間客流擁擠我聽說過，但身臨其境地買不到車票，我事前絕沒料到。
車站上擠擠挨挨，買不到票的旅客漫無目標地拖著步子，可周圍是成百的活躍的私營車主在拉客：“大哥，大哥，到哪里？到哪里？”拉客的有打工仔模樣的小伙子，也有操著外地口音的干練的姑娘?！按蟛?，大爺，無錫去嗎？杭州去嗎？”
我在國家經(jīng)營的的高鐵，動車，客運公交系統(tǒng)前碰了壁，不得已求其次，將目光投向個體營業(yè)的運輸網(wǎng)。當一個臉色黝黑的中年人問我去哪兒，我回答“蘇州”。
黑臉中年人一拍手，熱情地說，“100元，跟我走”。
我將腦子里的小計算器算了一下，100RMB相當于15美元，值。中年人將我?guī)У铰愤叺囊惠v摩托車邊，說，“上！”
一看是輛摩托車，心里咯噔一沉，天都黑了，摩托車怎么去蘇州？黑臉中年人讀出了我的躊躇，笑了，說：“這兒交通擁擠，大車這兒停不下，我們先坐摩托車，送你去乘大車”。黑臉中年人讓我把行李包解下，放在摩托車前方的踏板上，然后自己跨上摩托。這時，我突發(fā)奇想：如果這個黑臉漢子在我面前將摩托車突突突開走，我是拼命也追不上的，而且還丟掉了自己的行李包，其中還有我的護照……
思緒還在那兒忽悠，那那漢子已坐穩(wěn)了，轉過頭，黑臉上笑著露出一嘴白牙，在*后方留出一個人的位置，說，“老先生，你當心慢慢上。”我坐上了后座，那黑臉叫我抓住他，突突突地摩托就在繁華的北站街道上奔馳起來。
大街上車水馬龍，排滿了公共汽車，小轎車，小包車，卡車，我們的摩托車在車與車的空隙間穿行，猶如警匪大片中的逃犯。耳邊是嗖嗖的風聲，我心里還是緊張，緊緊揪住那黑臉中年人的衣裳。黑臉人大概又讀出了我的膽怯，開始和我說話：“老先生，您是個教書的老師？”我正奇怪他怎么猜的，他開始自我嘲解，說他只念到了初中，不喜歡念書，就出來打工。他的老家是江蘇淮北。
大約開了兩三個街區(qū)，啊，看到了，大約有3-4輛小包車停在一個黝暗的街邊。黑臉人停了車，扶著摩托讓我下車，又遞過寄存的包袱，然后向小包車司機介紹說，這是去蘇州的。說著話，黑臉人的摩托車又突突突地開走了，顯然又是去尋覓新的乘客。按照時髦的語言，那位黑臉中年人是個拉客的“拖”。
交了100人民幣，我上了車。這大約是一輛被淘汰的過時的小包車。司機是個山東漢子，威武的臉，中等厚實的身子，滿口山東侉語。坐在車上的還有四位：三位好像與那司機是一伙的，但不是山東口音；另一位是個和我一樣的乘客，只是年輕得多。
我坐在車上，打量司機和他的同伙，猛然又一個念頭冒了出來：他們是四條漢子，五大三粗，我們乘客只兩人，遠不是對手。會不會車子把我們運到哪個暗處，來個水滸中的“刀板面”或是“餛飩面”？那怎么辦？人們不是傳說有“黑車”？又想想，錢也交了，也討不回來，和諧盛世，哪來哪么多壞人。
正胡思亂想，一個尖銳的女聲響了起來：“快上車啦，上車就出發(fā)了，還等什么？”這是一個女“拖”，她的獵物是五個小青年，四男一女。小青年們要到常熟去，顯然也買不到火車票。四個男青年還只是半大的孩子，大概阮囊羞澀，猶猶豫豫地站在離汽車５米的地方，不肯過來。那個瘦瘦的女拖口齒極伶俐地好說歹說，那五個小青年還是猶豫著不肯上車。
我心里暗暗盤算，要是這五人上來了，我們就是七比四，那不安全多了嗎。于是我打開了車窗，想聽聽他們到底在猶豫什么。當我的毛發(fā)稀疏的光頭露在窗口，那位女“拖”一眼看到了我，立刻將我拉進了她的勸說詞?！澳銈兛?，你們看，那個老先生，就一個人，坐在那兒好好的，你們五個人，還怕什么？”我的老天，原來那五個孩子也在“怕”，他們也或多或少聯(lián)想到了“水滸”上的情節(jié)。過了好大一會兒，那些孩子們似乎打定了主意不上車，這時，車老板出現(xiàn)了。
這個小老板穿著發(fā)亮的的灰色西裝，胖胖的紅潤的臉龐，皮膚保養(yǎng)得很好，兩只手一手一個手機，一個手機的通話未完，另一只手機又響了。那個女“拖”有點“黔驢技窮”，就將聲頻降了八度，對孩子們說，這是我們大老板，你們有事跟他說。
小老板到底有一套，他將小青年們聚在一起，悄悄地跟他們說，“你們五個人，我只收你們。。。。。。”。我努力想聽清楚小老板到底給了多少優(yōu)惠，但小老板是精明的，他的聲音低得別人根本聽不到。那五個大孩子終于猶猶豫豫地交了錢，上了車。見到他們的入盟，我顯然有了安全感，但我立即就聞到了年輕人球鞋的味，說得直白些，腳臭。這種并不令人愉悅的氣味，卻讓我十分高興，那是一種由安全感派生出來的舒坦。我將身邊的玻璃窗留下一條幾毫米寬的空隙，算是我自己獨享的空調。
那個小老板在車邊來回踱著方步，同時對兩部手機說話，他既是車子的主人，又是車輛的調度。陸陸續(xù)續(xù)地，在小老板的遠距離操縱之下，又上來了好幾位乘客。
老板問司機還有幾個空位？司機數(shù)了數(shù)，報道：14個，還有兩個空位。小老板面露欣喜，說，你開到某某街某某弄，那兒有兩個乘客等候，帶上他們，出發(fā)。
司機答應了一聲“好來”，關上車門，啟動出發(fā)了。
車子在小弄堂轉來轉去，停下了，果然如小老板千里之外的運籌，兩個小青年在路邊等著。
說是青年，還不如說是兩個大孩子。那男的頭發(fā)染成金黃，瘦但還勻稱，那女的是小家碧玉模樣，說話很輕。兩人上了車，前前后后在車里找了一圈，卻發(fā)現(xiàn)車上只剩一個座位，沒有兩個座位，坐不下。原來那山東司機數(shù)數(shù)時，漏數(shù)了一位。那金色頭發(fā)的男孩子立刻不干了，罵罵咧咧地，要退票下車。司機急了眼，踮著腳將車內的人數(shù)了一遍又一遍，操著山東腔抱怨：“怎么糕（搞）的末，額（我）明明數(shù)的是14個硬（人），怎么變成15個咧？”那金色頭發(fā)的男孩子嚷嚷著要退錢，那女孩兒跟著也要下車，車內形勢顯然不利于司機。
那司機說了幾遍“怎么糕（搞）的末”，突然就出了個主意：他從司機室拿出了一塊窄窄的木板，架在走道兩邊的兩個座位上，形成一個加座?！昂绵虾绵希銈兙妥@個加座，你們坐好，額就開車咧”。
金黃頭發(fā)的男孩更不干了：“這個破加座怎么坐？到常熟要一個多鐘頭呢！下車下車，退票給錢”?？磥磉@個金發(fā)青年是個潑皮牛二的脾氣，沒座位不干，有座位也不干。
如果雙方都不退一步，這棋就是個僵局。我心里暗暗嘀咕，要是這位牛二同志下了車，不知還要等多久才又湊得齊滿員，天都黑了，等到什么時辰才是個了結？在吵吵鬧鬧之中，我突然冒出個主意，對那大孩子們說，“這樣吧，我來坐這個加座，你們二位一人坐一個座位。”司機，車里的乘客，還有金黃頭發(fā)的小伙，都一時愣住了。
還沒等司機緩過神，那個站在金黃頭發(fā)的小伙邊上的女孩說話了，普通話語調很輕，但很沉著，很有主見：“謝謝你，老先生，不用了，我們來坐這個加座。”女孩輕輕拉了金黃頭發(fā)的小伙一把，自己坐下了。剛才還像牛二一樣發(fā)火的金發(fā)小伙子突然有了羞愧，一聲也不支地乖乖地坐在了窄窄的加座上，將幾秒鐘前吵架的盛氣統(tǒng)統(tǒng)丟到爪哇國去了。
那女孩的座位就在我的前方，金發(fā)小伙的加座就在我的左前側。小伙將半個身子擠到了女孩的座位上，向右依偎著女孩，將頭息在女孩的肩上，長而亂的染發(fā)披下來遮去了半個臉。我卻突然也有了羞愧，一開始，我在心底是責怪這個金發(fā)小伙的，把他想成了牛二式的潑皮，我沒想到他也是個善良知愧的少年，我一說要讓座，他一聲未響，立刻坐在那加座上。說實話，我只是動了動嘴皮子，并沒有讓座，那金發(fā)小伙坐在那加座上是并不舒坦的。
司機連連地向我致謝，關了車門。汽車這才真正地上了路，
小包車在黑暗中向西疾駛，畢竟是二十一世紀了，天下哪里還有那么多水滸氣？那數(shù)錯了數(shù)的山東司機大概是個下崗的工人，開小包車貼補家用，人家也是普普通通的勞動者。那些“拖”們，像那個黑臉的中年人和那個口齒伶俐的瘦瘦的婦女，大都是在經(jīng)濟開放的時代來到上海，文化低，在社會的最低層掙扎著生活。那位穿著西裝的小老板，賺的也是運籌學的辛苦錢，又要招攬生意，還要擔心乘客的安全，也真不容易。那些回常州的半大孩子們，包括坐在我前方的金發(fā)小伙，和他那有主見的女友，也許是背著父母出來偷情的，他們正在追求花季的甜蜜和誘惑，誰又不是這樣過來的呢？
車開得很穩(wěn)，乘客有的睡著了，金發(fā)小伙和女孩依偎著，偶爾喃喃地說幾句話，那個女孩摟著金發(fā)小伙的腰，似睡非睡。我坐著，想起了豐子愷的散文“車廂社會”。身邊的人們，可能都不是所謂的社會精英，成功人士，但他們和我自己一樣，也是有尊嚴的人?！鞍倌晷薜猛伞保蝗喝送囆新?，是緣分。
我嘲笑自己一路無謂的擔驚受怕，自責自己無端地疑心，無端地將今人與水滸傳上的人物對號入座，無端地不信任人，無端地與身邊這批普通的樸實的人們保持著矜持的距離，這也是對人的不尊重，心地的不寬厚啊。
車在黑暗中駛向蘇州，無錫。
留在車后的，是燈火輝煌的上海市，和滿天云錦般的節(jié)日禮花。
失望之余，我靈機一動：上?？瓦\汽車總站與上?；疖囌鞠嗑嗪芙?，我也可以坐長途汽車到蘇州。于是我匆匆背著包，趕到了客運汽車站。等我擠到賣票的窗口，糟糕。。。。。。當晚的汽車票也已售罄，下一班長途汽車要明晨七時才出發(fā)，我得在車站干等12小時。
背著沉甸甸的包，上不了車，回不了家，傻眼了。
節(jié)日期間客流擁擠我聽說過，但身臨其境地買不到車票，我事前絕沒料到。
車站上擠擠挨挨，買不到票的旅客漫無目標地拖著步子，可周圍是成百的活躍的私營車主在拉客：“大哥，大哥，到哪里？到哪里？”拉客的有打工仔模樣的小伙子，也有操著外地口音的干練的姑娘?！按蟛?，大爺，無錫去嗎？杭州去嗎？”
我在國家經(jīng)營的的高鐵，動車，客運公交系統(tǒng)前碰了壁，不得已求其次，將目光投向個體營業(yè)的運輸網(wǎng)。當一個臉色黝黑的中年人問我去哪兒，我回答“蘇州”。
黑臉中年人一拍手，熱情地說，“100元，跟我走”。
我將腦子里的小計算器算了一下，100RMB相當于15美元，值。中年人將我?guī)У铰愤叺囊惠v摩托車邊，說，“上！”
一看是輛摩托車，心里咯噔一沉，天都黑了，摩托車怎么去蘇州？黑臉中年人讀出了我的躊躇，笑了，說：“這兒交通擁擠，大車這兒停不下，我們先坐摩托車，送你去乘大車”。黑臉中年人讓我把行李包解下，放在摩托車前方的踏板上，然后自己跨上摩托。這時，我突發(fā)奇想：如果這個黑臉漢子在我面前將摩托車突突突開走，我是拼命也追不上的，而且還丟掉了自己的行李包，其中還有我的護照……
思緒還在那兒忽悠，那那漢子已坐穩(wěn)了，轉過頭，黑臉上笑著露出一嘴白牙，在*后方留出一個人的位置，說，“老先生，你當心慢慢上。”我坐上了后座，那黑臉叫我抓住他，突突突地摩托就在繁華的北站街道上奔馳起來。
大街上車水馬龍，排滿了公共汽車，小轎車，小包車，卡車，我們的摩托車在車與車的空隙間穿行，猶如警匪大片中的逃犯。耳邊是嗖嗖的風聲，我心里還是緊張，緊緊揪住那黑臉中年人的衣裳。黑臉人大概又讀出了我的膽怯，開始和我說話：“老先生，您是個教書的老師？”我正奇怪他怎么猜的，他開始自我嘲解，說他只念到了初中，不喜歡念書，就出來打工。他的老家是江蘇淮北。
大約開了兩三個街區(qū)，啊，看到了，大約有3-4輛小包車停在一個黝暗的街邊。黑臉人停了車，扶著摩托讓我下車，又遞過寄存的包袱，然后向小包車司機介紹說，這是去蘇州的。說著話，黑臉人的摩托車又突突突地開走了，顯然又是去尋覓新的乘客。按照時髦的語言，那位黑臉中年人是個拉客的“拖”。
交了100人民幣，我上了車。這大約是一輛被淘汰的過時的小包車。司機是個山東漢子，威武的臉，中等厚實的身子，滿口山東侉語。坐在車上的還有四位：三位好像與那司機是一伙的，但不是山東口音；另一位是個和我一樣的乘客，只是年輕得多。
我坐在車上，打量司機和他的同伙，猛然又一個念頭冒了出來：他們是四條漢子，五大三粗，我們乘客只兩人，遠不是對手。會不會車子把我們運到哪個暗處，來個水滸中的“刀板面”或是“餛飩面”？那怎么辦？人們不是傳說有“黑車”？又想想，錢也交了，也討不回來，和諧盛世，哪來哪么多壞人。
正胡思亂想，一個尖銳的女聲響了起來：“快上車啦，上車就出發(fā)了，還等什么？”這是一個女“拖”，她的獵物是五個小青年，四男一女。小青年們要到常熟去，顯然也買不到火車票。四個男青年還只是半大的孩子，大概阮囊羞澀，猶猶豫豫地站在離汽車５米的地方，不肯過來。那個瘦瘦的女拖口齒極伶俐地好說歹說，那五個小青年還是猶豫著不肯上車。
我心里暗暗盤算，要是這五人上來了，我們就是七比四，那不安全多了嗎。于是我打開了車窗，想聽聽他們到底在猶豫什么。當我的毛發(fā)稀疏的光頭露在窗口，那位女“拖”一眼看到了我，立刻將我拉進了她的勸說詞?！澳銈兛?，你們看，那個老先生，就一個人，坐在那兒好好的，你們五個人，還怕什么？”我的老天，原來那五個孩子也在“怕”，他們也或多或少聯(lián)想到了“水滸”上的情節(jié)。過了好大一會兒，那些孩子們似乎打定了主意不上車，這時，車老板出現(xiàn)了。
這個小老板穿著發(fā)亮的的灰色西裝，胖胖的紅潤的臉龐，皮膚保養(yǎng)得很好，兩只手一手一個手機，一個手機的通話未完，另一只手機又響了。那個女“拖”有點“黔驢技窮”，就將聲頻降了八度，對孩子們說，這是我們大老板，你們有事跟他說。
小老板到底有一套，他將小青年們聚在一起，悄悄地跟他們說，“你們五個人，我只收你們。。。。。。”。我努力想聽清楚小老板到底給了多少優(yōu)惠，但小老板是精明的，他的聲音低得別人根本聽不到。那五個大孩子終于猶猶豫豫地交了錢，上了車。見到他們的入盟，我顯然有了安全感，但我立即就聞到了年輕人球鞋的味，說得直白些，腳臭。這種并不令人愉悅的氣味，卻讓我十分高興，那是一種由安全感派生出來的舒坦。我將身邊的玻璃窗留下一條幾毫米寬的空隙，算是我自己獨享的空調。
那個小老板在車邊來回踱著方步，同時對兩部手機說話，他既是車子的主人，又是車輛的調度。陸陸續(xù)續(xù)地，在小老板的遠距離操縱之下，又上來了好幾位乘客。
老板問司機還有幾個空位？司機數(shù)了數(shù)，報道：14個，還有兩個空位。小老板面露欣喜，說，你開到某某街某某弄，那兒有兩個乘客等候，帶上他們，出發(fā)。
司機答應了一聲“好來”，關上車門，啟動出發(fā)了。
車子在小弄堂轉來轉去，停下了，果然如小老板千里之外的運籌，兩個小青年在路邊等著。
說是青年，還不如說是兩個大孩子。那男的頭發(fā)染成金黃，瘦但還勻稱，那女的是小家碧玉模樣，說話很輕。兩人上了車，前前后后在車里找了一圈，卻發(fā)現(xiàn)車上只剩一個座位，沒有兩個座位，坐不下。原來那山東司機數(shù)數(shù)時，漏數(shù)了一位。那金色頭發(fā)的男孩子立刻不干了，罵罵咧咧地，要退票下車。司機急了眼，踮著腳將車內的人數(shù)了一遍又一遍，操著山東腔抱怨：“怎么糕（搞）的末，額（我）明明數(shù)的是14個硬（人），怎么變成15個咧？”那金色頭發(fā)的男孩子嚷嚷著要退錢，那女孩兒跟著也要下車，車內形勢顯然不利于司機。
那司機說了幾遍“怎么糕（搞）的末”，突然就出了個主意：他從司機室拿出了一塊窄窄的木板，架在走道兩邊的兩個座位上，形成一個加座?！昂绵虾绵希銈兙妥@個加座，你們坐好，額就開車咧”。
金黃頭發(fā)的男孩更不干了：“這個破加座怎么坐？到常熟要一個多鐘頭呢！下車下車，退票給錢”?？磥磉@個金發(fā)青年是個潑皮牛二的脾氣，沒座位不干，有座位也不干。
如果雙方都不退一步，這棋就是個僵局。我心里暗暗嘀咕，要是這位牛二同志下了車，不知還要等多久才又湊得齊滿員，天都黑了，等到什么時辰才是個了結？在吵吵鬧鬧之中，我突然冒出個主意，對那大孩子們說，“這樣吧，我來坐這個加座，你們二位一人坐一個座位。”司機，車里的乘客，還有金黃頭發(fā)的小伙，都一時愣住了。
還沒等司機緩過神，那個站在金黃頭發(fā)的小伙邊上的女孩說話了，普通話語調很輕，但很沉著，很有主見：“謝謝你，老先生，不用了，我們來坐這個加座。”女孩輕輕拉了金黃頭發(fā)的小伙一把，自己坐下了。剛才還像牛二一樣發(fā)火的金發(fā)小伙子突然有了羞愧，一聲也不支地乖乖地坐在了窄窄的加座上，將幾秒鐘前吵架的盛氣統(tǒng)統(tǒng)丟到爪哇國去了。
那女孩的座位就在我的前方，金發(fā)小伙的加座就在我的左前側。小伙將半個身子擠到了女孩的座位上，向右依偎著女孩，將頭息在女孩的肩上，長而亂的染發(fā)披下來遮去了半個臉。我卻突然也有了羞愧，一開始，我在心底是責怪這個金發(fā)小伙的，把他想成了牛二式的潑皮，我沒想到他也是個善良知愧的少年，我一說要讓座，他一聲未響，立刻坐在那加座上。說實話，我只是動了動嘴皮子，并沒有讓座，那金發(fā)小伙坐在那加座上是并不舒坦的。
司機連連地向我致謝，關了車門。汽車這才真正地上了路，
小包車在黑暗中向西疾駛，畢竟是二十一世紀了，天下哪里還有那么多水滸氣？那數(shù)錯了數(shù)的山東司機大概是個下崗的工人，開小包車貼補家用，人家也是普普通通的勞動者。那些“拖”們，像那個黑臉的中年人和那個口齒伶俐的瘦瘦的婦女，大都是在經(jīng)濟開放的時代來到上海，文化低，在社會的最低層掙扎著生活。那位穿著西裝的小老板，賺的也是運籌學的辛苦錢，又要招攬生意，還要擔心乘客的安全，也真不容易。那些回常州的半大孩子們，包括坐在我前方的金發(fā)小伙，和他那有主見的女友，也許是背著父母出來偷情的，他們正在追求花季的甜蜜和誘惑，誰又不是這樣過來的呢？
車開得很穩(wěn)，乘客有的睡著了，金發(fā)小伙和女孩依偎著，偶爾喃喃地說幾句話，那個女孩摟著金發(fā)小伙的腰，似睡非睡。我坐著，想起了豐子愷的散文“車廂社會”。身邊的人們，可能都不是所謂的社會精英，成功人士，但他們和我自己一樣，也是有尊嚴的人?！鞍倌晷薜猛伞保蝗喝送囆新?，是緣分。
我嘲笑自己一路無謂的擔驚受怕，自責自己無端地疑心，無端地將今人與水滸傳上的人物對號入座，無端地不信任人，無端地與身邊這批普通的樸實的人們保持著矜持的距離，這也是對人的不尊重，心地的不寬厚啊。
車在黑暗中駛向蘇州，無錫。
留在車后的，是燈火輝煌的上海市，和滿天云錦般的節(jié)日禮花。